■俞孔坚
小时候的雨落到地上,消失在路边的草丛或是长满庄稼的地里,滋润着地上的草木。连续的降雨之后,路边、河边的草滩便开始像海绵一样,吸纳着雨水,然后缓慢释放,流入池塘。经历漫长旱季的池塘登时充满了生机,青蛙从四周汇聚,蛙鸣在雨后响起。我曾在这样的雨天放牛,赤足走在草滩上,脚踩之处,水便被挤出,带着气泡,又消失在周边的草中;我也曾在这样的雨天穿戴蓑衣斗笠,与兄长们一起,在河边静候随上涨的河水而来到岸边的鲤鱼,看它们逆水而上,肚皮紧贴着刚刚被水淹没的草丛,奋力游入草滩上的洼地,这时便可伺机捕获。幸免逃脱的,便在这里完成繁育后代的使命。幼小的生命在季节性的水洼里很快成长并将在旱季来临前回到江河,继续它们传承物种基因的使命。等河水退去,草滩出露,洼地变成了水潭,没有来得及随水退出的鱼鳖便被陷入绝境,再次成为捕鱼最好的时机。等水渐渐变干,更多的其他鸟兽便光临水潭,正是下套捉捕鸟兽的机会。因此,我常常期盼下雨,也常常期盼雨霁。雨来雨去,大地因此不同,生命因此轮回,人文因此而繁盛。雨让大地充满生机,雨是人与其他生命的联系纽带,雨本身就是生命。
长大了,看到城里的雨落在水泥地上,消失在阴暗的管道里。工程师们最伟大的梦想之一是让雨水在瞬间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。而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途径是将管道做得更粗,把土地抬得更高。生命的雨,给大地以生命和美丽的雨,从此被扼杀,而其幽灵却在黑暗的城市管道中转世为恶魔,在那里结集为汹涌的巨涛,吞噬生命。记得吧,2007年7月18日的济南,在大街上,一场暴雨之后,竟然有30多人被雨水淹没致死。记得吧,2011年6月23日,就在北京的大街上,一个干旱城市的宽广马路上,在一场仅有63毫米的降雨之后,两个无辜的外地人,竟然被雨水吞入幽暗的管道……而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并不在少数。我曾在这样的雨天行走在马路上,看见雨水夹带着泥土和树叶从路边草坡和花坛中上流下,汇入路边的铁篦,消失在地下,只听到从幽暗中发出的哀鸣,心生怜悯却无能为力;我曾经在这样的雨天走在河边和湖畔,期待像孩提时代那样看到河湖之水能随雨水而上涨,干枯的大地能焕发生机,游鱼和青蛙能得水而欢唱。可眼前的场景却让我一次次失望:雨水并没有汇聚到河湖边的草滩,甚至河湖边连草滩也没有了,几只垂死的青蛙已无力攀上那陡直的水泥堤岸,以防洪名义修建的水闸,拦住了一汪汪的臭水,里面飘着的是动物的死尸。既没有天赐的雨水汇入,也没有因雨水而来的生命。我看到的是荒凉,感受的是孤独和悲戚。
因此,我要呼号,快让那天外来雨复活吧!不要再用钢管和水泥捆绑那柔软的雨水了,让她重见阳光和绿荫,给她留下可以回归土地的草滩,可以流向河湖的绿道,可以滞留与净化的洼地,还有那大大小小的湿地,接受她那滋润万物的善良和温存。
作者是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教授、院长,一直倡导通过生态和景观设计来让雨水有效回归土地。——编者